Alex

【伊辛】地心引力 (上)

nrrrrr:

#电影向,有私设。






序章


         伊谷春换了便服,坐在派出所门口停着的警用摩托上抽烟,等着辛小丰。


        这个点他已经困过了劲儿,但脑袋还是有点发木。他木着脑袋给手机开了机。总共三条未读短信。一条是老人的,叫他周末不忙的时候和“朋友家的女儿”吃个饭,另外两条都是伊谷夏的,为这事幸灾乐祸的损他。


       伊谷春这几年在家里老人的劝促下相过几次亲。他和伊谷夏不一样。伊谷夏从小就不服管,梗着脖子和父母哥哥争吵,有理不惮说理,无理不惮撒泼。伊谷春不明着和人叫板,往往就是低着头,答应几个是,可是坚决不改。他就是这样当上刑警的。这种不动声色的固执用到相亲这件事上,就是他每次都真的去——穿件衬衫,刮个胡子——每次都请对方吃饭,再开着那辆常充作公车的吉普把人送回去,回家跟老人说人家姑娘没看上他。


     这话不尽不实。这些相亲对象里固然有的不喜欢他高危的职业,但也有的对这职业有着异常的热情,连连向他提起警匪片中惊险的情节,钦佩于他的勇气和正义感。可这些在伊谷春看来都有些失真。他确实开过枪,迎过歹徒的棍棒刀刃,目睹过鲜血淋漓乃至腐败不堪的尸体。可更多的时候,生活于他是一种令人焦灼的悬置。这悬置感掺杂在琐碎的劳碌中,时不时就要用锋利的边缘刺他一下。就像七年前水库那桩案子,案卷锁在他办公室档案柜的最上层,有时候他从一沓无聊至极的文书间抬起头,瞥到那柜子,紧接着就会像不小心抬头直视了阳光似的,下意识的皱起眉头,眯眼。比起回味危险,在想象中擦蹭生与死的边界,他更着喜欢琢磨善与恶这组概念,着迷于人性和法律的关系,执着于后者对前者的约束和惩戒。这点从他的学生时代起就表现的非常明显了。伊谷夏问他怎么不去做法官,他说做刑警离人性要更近,善与恶的博弈也更具体可感。伊谷春从前喜欢这么说话,带一种笨拙的文气。这几年他比从前要更沉默也更锐利,观察的习惯代替了表达的欲望。他观察嫌疑人,也观察身边的同事,从西陇到厦门。都是习惯。和他共过事的人里只有辛小丰对这种习惯性的观察异常敏感。辛小丰是个对一切叙事都漠不关心的人,他只是敏锐的应对刺激。有时候他们同事一桌吃饭,说到棘手的案子,人人都有想法,可是辛小丰就从来不说话。伊谷春看着他沉默的往嘴里大口扒拉米饭,辛小丰立即察觉到这样探寻的目光,快速的抬起头看他一眼,又低头去吸溜碗里的汤。


      辛小丰只是在有任务的时候冲在前头。也只在出任务的时候,辛小丰才会主动去对他的视线,利落的叫他“头儿”。辛小丰让伊谷春重新想起饭桌上那些相亲对象反复提起的“勇敢无畏”。他无端觉得辛小丰一定反复的思考过死亡,就像他自己反复的思考过人性——虽然辛小丰显得毫无表达欲也疏离于抽象概念。他想着辛小丰三天两头挂的小彩,想着那天在高速路上他凭自己一个余光就加速别车,毫不手软的从皮包里搜枪支,想着刚才他不管不顾的跳进污水池里,想着他把他捞起来之后两人瘫在台阶上混身湿臭打着哆嗦的狼狈相。他想,辛小丰活得倒真挺像个警匪片,连带着他也不小心入了镜。这么想着,他笑了,甚至辛小丰走出警察局的时候他还在努力压下这个笑。而几个月后,在辛小丰死前的夜晚,他将再次独自咀嚼这个戏谑的念头,咀嚼它荒诞的真实和近乎残酷的幽默。




【辛小丰】


        他们本来是要走的,在辛小丰从金元岛回来之后就要走了。


       辛小丰跟杨自道合计过这事。阿道说,先给尾巴找个人家,再弄三张汽车票到广州去,能成。阿道这人想事情从来就连个弯都不拐。辛小丰就不是。


        辛小丰心细。小时候他爸喝酒,喝醉了就把桌子一掀,把空啤酒瓶往院子里砸,或者拿酒瓶子打他妈,打他,打他妹妹:人一闪,酒瓶子磕在床沿或者柜角,玻璃碴子碎一地。从小到大这些绿色的玻璃碴子都是他扫起来的。他心细,扫完之后还要趴在地上往柜子底下够够,再使劲的掸掸床上的被褥。他中学要毕业前的一天晚上,他爸照例喝酒,喝醉了照例骂他。可这次他抢在他爸之前抄起酒瓶子,结结实实轮到了他爸脸上,然后就离开了家。那个夏天他挤在阿道的地方。夏天要结束的时候,他和阿道,还有陈比觉,摸进了宿安水库边的一栋别墅里。


        辛小丰心细。扔尾巴的那家人明显是没想孩子活,纸箱子扔到了树林里很深的地方,还扒拉来树枝盖着。尾巴只剩下了一点极微弱的哭声,可辛小丰还是听见了,拽着杨自道不让他走:“这儿有声。你他妈才有病。这儿肯定有声,我听着了。”


        辛小丰心细,想事很多,所以知道这事不一定能成。尾巴已经能记事了,还老生病,愿意收养她的人家肯定难找。


        还有伊谷春。伊谷春是个难缠的,他看他一眼就知道了。第一次和他出过任务之后他就就着出租屋里那盏落了不知道几年灰的台灯写了一封歪歪扭扭的辞职书,可还没递上去伊谷春就救了他的命。那个夜晚特别长,就和他从家中逃离的那个夜晚一样——那次他栽进了一个烂泥沟里,被铁丝划烂了腿,也是一阵拼死的扑腾,也是一身的恶臭和疼痛。可是那天晚上没人跳进来拉他。拂晓时他又开着伊谷春的车和伊谷春一起去了金元岛,回来的时候,他知道一切已经晚了。


        可他们还是要逃。困兽犹斗,三个失了心肝的亡命之徒,也只能逃跑。这是对他们的刑罚的一部分。他知道伊谷春最终要逮住他,也因此怕他和恨他。


        但他并不是真的恨他。


        他们本来是要走的。可是尾巴突然又病了,这一次病得很重。尾巴的病接着阿道的伤,一沓盖着医院红戳的收据压得辛小丰愈发的没有时间去想伊谷春,直到他又坐上了伊谷春那辆充公的吉普车,跟着他往跳楼案的现场赶。伊谷春的车里还是那股掺着皮革味儿的烟味儿,辛小丰一闻到那味道神经就紧绷起来。果然他又开始盘问他。辛小丰一面应付,一面带着绝望的轻松想,离那鞋掉下来的时候又近了一点,好像一根麻绳被紧紧拉着,边缘的麻线已经扯断,像开裂的创口,露出中心那一股细线。他也曾带着相同的轻松冲向歹徒,想着自己割断绳索。为此,许多人曾称赏他的勇敢。


        辛小丰觉得怪累的。小时候他妈是个很不爱说话的人,一般她在家里做饭,打扫,不会跟他和他妹妹说一句话;可有时候她会变得神经质起来,嘴里絮絮叨叨个不停。一开始辛小丰以为她就是自言自语,后来才发现她真是在跟他说话,见他呆着脸不吭声,就用盛饭的木头勺子敲他的脑袋。可是他能跟她说什么呢?她说的柴米多贵,他爸还没找到活儿干,他一样都不懂。后来辛小丰明白了,人又累又怕的时候就是需要一个盛放焦虑的容器,哪怕是个对你毫不同情的人。


       哪怕是个正拷问着你,一点点的撕开你的脏事的人,哪怕是你怨恨的人。


       后来在监狱里,辛小丰试着回想他和伊谷春的事,回想他怎么会和伊谷春说了那么多尾巴的事情,那些话都是有意还是无意。在这里待死的日子他也见过反复试图和狱警搭话的犯人,看着一个个都像是别有居心,有的大概也真的憋着坏水,可有的只是太累或者太孤独了,虽然这些孤独和疲惫都不值得同情。他无法界定他属于哪一者。辛小丰心细,想事很多,可他并不聪明,也不透彻。事情想到这里已经成了个死结。


      他只知道伊谷春收养了孩子。他给尾巴找了个条件非常好的人家。伊谷春提防他,疑忌他,厌恶他,对他失望,可还是收养了尾巴。他想,伊谷春可能真的是同情他。可是这念头让他感到非常难过。像他这样的人,伊谷春不应该同情他,那样伊谷春就不是伊谷春了。


        伊谷春不应该好奇于他的境遇,不应该关心他,更不应该同情他。


        更不应该......


          


【伊谷春】




       台湾人跳楼那事才过去两天,中心医院又出了个医闹的案子,上午出警,从清场到控制持械人员,一直折腾到下午。老赵老韩领着何松先把人带回局里,伊谷春留下给当事的医生护士录口供。他留下,辛小丰自然也不能走,攥着一只出水不怎么流畅的圆珠笔,潦草又费力地书写,遇到心里犯含糊的字手上就真的划拉两道含糊过去。伊谷春接过笔记本,皱了皱眉头,看着穿白大褂的人已经走远了,就偏头瞪他:“我他妈还不如自己写”, 口气却没什么愠怒,像是想开个玩笑。辛小丰低着头,心说那你他妈留下我干嘛。其实他俩都知道这背后古怪的默契——但凡有任务,辛小丰必然是要跟着伊谷春的。他到哪他也到哪。才三两个月,这仿佛就成了局里打不破的规矩。   


       今天辛小丰不大对劲,伊谷春一早就觉察到了。后来伊谷春觉得,他总是那么轻易就能发现辛小丰身上的不对劲,于他们俩都像是一种诅咒。就像现在,辛小丰低着头,晃着肩膀,用鞋尖碾地砖,像是很不耐烦想快点走的样子,可是马上他的视线又晃过一扇扇玻璃窗户去看走廊尽处的楼梯,再顺着楼梯向上看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怎么了?”


        “没……没怎么。”


        伊谷春不说话,意思是你肯定有事别装蒜。


        “我……我女儿也住在这医院。十二层。”


        伊谷春这才又想起前天往跳楼案的现场赶的路上,辛小丰说起过他女儿病了,是挺严重的心脏问题。这两天连着轴转,他转头就忘了。


        这遗忘竟让他觉得有些尴尬,仿佛他有义务了解并记住关于辛小丰的一切,特别是关于他女儿的部分。辛小丰第一次同他提起女儿是在他们从金元岛回来的路上。他空手而归,脸色灰败;而他在他离开之时躺在车里又做了那个他做过无数遍的梦,梦见自己从一串墨绿色的吊坠上取到了一枚指纹,那卡片上的纹路在他眼前不断的放大,最终变成了一座迷宫。返程的路上他仍然被这个梦扼着喉咙。他尽力的不动声色,脑子里却不断想着辛小丰夹烟的右手,大拇指上缺了指纹。辛小丰就是在那个时刻对他提起自己有个女儿的。 


         伊谷春抬眼向窗外看了看天色:  


       “ 那你人正好在这儿,去看看孩子吧。 ”


      “局里的事情还没结呢。我晚上还值夜班。”


      “别废话了。你陪孩子吃个晚饭。我出去抽根烟,到车上睡一觉。这两天都没怎么好好睡觉。” 




      说是去车上睡觉, 结果伊谷春却是陪辛小丰和尾巴一起吃了这顿饭。菜还是他打电话叫的。


       他们并排站着等电梯,上行和下行的三角形按钮都亮着橘红色的光。伊谷春盯着那按钮看,也不知怎的又开始想那次无功而返的金元岛之行。他是经常想起它的,想辛小丰用大拇指掐灭烟蒂后的神色,想那之后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想自己那个梦。可这一次他的思绪跑到了别处。他想起辛小丰提起女儿之后自己心里那一瞬间的松快,还有紧接着泛起的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


       辛小丰有孩子,就是说他有女人。有那么一刻里,伊谷春近乎强迫性的想着辛小丰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后来辛小丰又语无伦次的解释,说孩子是个弃婴,是他和渔排上一个兄弟一起养的,“也是他女儿”。这下伊谷春不知道该怎么想了。他就想着辛小丰那张总僵着的脸上露出活泛的表情,一边抱着孩子熟练的哄逗,一边骂骂咧咧的指挥一个男人冲奶粉。怎么想怎么不舒服。这些想象给他留下了持久的尴尬和愠怒。他回避它们已久。现在他无意中获得了一个机会将它们毁尸灭迹,好像他只要见见辛小丰的女儿,就能向自己证明自己的正常,就能继续如计划中那样冷静的试探他,折磨他,用善恶之尺去量度他。


      伊谷春就说,我也想去看看孩子。


      辛小丰侧头看着他,张了张嘴。伊谷春想,他的驼背可真够严重,他的头发白得比他记得的还厉害。上行的电梯要到了,电梯间咚的响了一声。伊谷春等着辛小丰说话。辛小丰罕见的直视了他的眼睛,在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点了点头。




      那是伊谷春第一次见尾巴,也是他唯一一次看到辛小丰和女儿相处。辛小丰还是不大说话,就着尾巴床边的小柜子吃得飞快,偶尔抬抬头,冲尾巴笑一笑。伊谷春好像第一次见他似的,发现他是个娃娃脸,笑起来有酒窝。尾巴很少见辛小丰穿协警制服,不时的就伸手去玩他肩上的袖章,朝他问各种各样的问题,辛小丰都答得简短,好像是碍着他在场,但伊谷春发现,辛小丰不愿意孩子觉得他是个警察,不愿意他作为警察的形象鲜明的留在尾巴记忆里。


     后来辛小丰出去接了个电话,尾巴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同样穿着制服的伊谷春身上。伊谷春其实很知道怎么哄孩子。逢年过节,亲戚家的孩子都喜欢粘着他这个警察舅舅,争着叫他抱。他和孩子处得来这件事也越发的让老人感概,叫他快成家,自己生一个。


        现在伊谷春面对着尾巴,辛小丰的女儿。辛小丰说尾巴是他捡的弃婴,可伊谷春却觉得尾巴长得有点像他。




       辛小丰的这通电话打得很长。他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病房的窗帘还敞开着,远处建筑的轮廓开始消溶在暮色里。灯没有开,房间里光线有点暗。辛小丰看到伊谷春坐在他刚才坐过的那只紧靠在床头边的小木凳上,平静的向尾巴讲着什么。伊谷春讲话慢而平板,和他给尾巴讲故事时那种起伏的腔调和夸张的拟声形成鲜明的反差。可是尾巴听得很认真。他就这样在房间门口站了很久,看着伊谷春,伊谷春没有看到他,一如他们初见时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伊谷春在光线昏暗的协警宿舍门口站了很久,看着他用右手夹着烟,而他在和阿道打电话,没有看到他。




【辛小丰】


        辛小丰第一次和台湾人出去的那天晚上,一个热带气旋登陆了厦门。狂风夹着暴雨,吹折了派出所院墙外的一棵似腰粗的大树。第二天整整一天里辛小丰都在清扫顺着墙塌进院里的枯枝败叶。树叶子拖过坑洼的地上汪着的一摊摊黄褐色的水,散发出轻微的腐烂的味道。天还是阴沉着,连带着人也都阴沉起来,整个所里只听的见他手里的竹扫帚一下下扫过积水的声音。


        要下班时库房响起了一阵叮咣的骚动。辛小丰直起腰,看见何松带着两个实习生搬出来了一个篮球架子。何松两只手都被占着,瞧见他就使劲咧嘴笑了笑,权作打招呼。辛小丰赶上两步去搭把手,何松喘着粗气跟他说,从库房里找到的,问了伊队,伊队说就搁院子里挺好。辛小丰说,没有球啊。“有,库房里找到几个。有两个漏了瘪了,有两个还成。”


        院子里又聚来四五个人,乱哄哄一阵之后架子立好了,球也拿了出来——说是“还成”,其实拍到地上响声还是闷的,向上弹的也有气无力。辛小丰试着投了两个篮,没准头。他有七八年没打过篮球了。他念的那所高中的操场边上有几个破烂篮架——稍微用点力一撞就要倒,篮筐是个铁圈,没有网。那时候他挺喜欢打篮球,经常磨到天黑的看不着球了才回家。


       辛小丰换到篮筐另一侧,又投了两个篮,这次中了一个。他弯下腰,用手撑着膝盖,觉得腿上的肌肉发紧,疲惫感不知道从哪里窜上来。等到他再抬起头的时候,伊谷春正从楼上下来。 几个人招呼伊谷春,问伊队玩不玩。辛小丰的肩膀颤了颤。又起风了。伊谷春看一眼看何松,又看了看辛小丰,伸手去脱自己的外套,扔在了辛小丰沾着土的旧夹克旁边。


        辛小丰经常看见伊谷春晨跑,知道他有运动的习惯,甚至有瘾。但伊谷春不怎么喜欢和人一起跑步。有时候辛小丰看到伊谷春独自在晨光中从仍没有什么行人的街道跑回派出所,觉得他也是个挺孤独的人。这会儿他去防守伊谷春,去扛他的动作,两个人的肩膀和手臂不停的撞在一起。打篮球的伊谷春身上有一种生疏导致的不协调,但仍然有力,仍然执拗。辛小丰想,伊谷春上高中的时候大概是不怎么打篮球的。


       在某个本可能发生却已永远不再有机会发生的故事里,他可能和伊谷春在同一个院子里打过很多很多年篮球。伊谷春比他年长——五岁还是六岁——可是在那个故事里,他们都年轻,都不疲惫,可以在球场上较量,却不会因为正迫近的输赢感到苍凉。


       可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唯一可能发生的。


       所以他孤注一掷。


       辛小丰第二次和台湾人出去的时候,下午的阳光暴晒在柏油路上。穿过马路,在一家五金店的招牌上方,在树枝的遮挡间,有一扇紧闭的百叶窗。透过窗帘的缝隙,伊谷春看到辛小丰上了台湾人的车。辛小丰知道伊谷春看见了他。他想起几天前那个起风的傍晚,他和伊谷春打了很久很久的篮球,最后他们相对着弯下腰,大口的喘着气,汗水顺着下巴淌下来,砸在地上,有两滴重合在一起。



评论

热度(30)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